4月21日,芦山县第三小学,一名志愿者走过中国红十字会的救援帐篷。 (南方周末记者张涛/图)
编者按:在飞往震区的飞机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表示: 宁肯动作稍大,救助的力量要大于灾害的力量。 视察灾情后,李克强要求 科学评估、科学指挥 ,在灾区的每次会议上,他都强调要科学施救。
正如总理所言,科学才是第一救灾力。经雅安地震检验,汶川后大幅重建的国家救灾体系显示出及时的响应和强力的动员。雅安救灾同时对救援行动在信息研判、组织调度上提出更高要求。
在过去的4天里,可以看到他们的努力,也能看到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构一如既往的风格与效率。
原题:对自己的救援
雅安地震中的中国红十字会
在雅安灾区,中国红十字会依然延续着过去5年来被社会各界口诛笔伐的日子。最新的 躺枪者 是来自甘孜藏族自治州的27岁的志愿者彭措邓珠。
自从4月21日凌晨抵达芦山县城,彭措邓珠已经作为红十字会志愿者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困的时候就趴在小桌子上睡会,饿的时候就煮一桶方便面。即使在凌晨,他也得不断接待受伤生病的灾民,或远道而来的志愿者,眼睑红肿得像座小山。
4月22日,彭措邓珠蹲下来给一名志愿者包扎伤口的照片开始在网络上疯传,那条微博把焦点放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串由金佛珠组成的项链。网民质疑:红十字会志愿者好富裕啊,抗震救灾戴这么粗金项链。
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谩骂让这个27岁的藏族年轻人手足无措,他边刷新微博,边用又惊又气的语气重复说: 我为红十字会工作有错吗? 彭措邓珠16岁即开始做生意,摆过地摊卖过服装,后来通过做虫草买卖成为一名颇有实力的小生意人,脖子上金项链为活佛开过光,陪伴他走过汶川和玉树灾区。
这位热心于各种公益事业的年轻人20岁跟随一名藏医学习医术,徒步进入芦山县后,他找到红十字会成为指挥部医疗志愿者,他从没想到会落到被网民用 滚 字辱骂的地步。
一如志愿者彭措邓珠,中国红十字会在芦山县不仅要忙于赈灾,还必须面对潮水般的质疑。在汶川地震中作为主要民间捐款平台的中国红十字会,仍未从 郭美美事件 的阴影中走出。2011年红十字会披露的统计数字显示,其汶川救灾过程中共接收了计199亿元人民币的捐款和物资,而在雅安地震期间,其募捐额一度落后于壹基金,公众的选择,让这个官方色彩浓厚的人道组织面临巨大的信任危机。
截至4月23日下午5点,红十字会收到社会各界捐赠款物2.3亿元。
网络事件影响很大,我们也只能靠时间,靠踏踏实实地用行动去证明。 中国红十字总会赈济部部长王平感叹。于红十字会而言,此次救灾,不只是去拯救震后的雅安灾民,也是他们对处于舆论漩涡中的自己的一次救赎。
但重拾尊严谈何容易。就在芦山赈灾期间,从 虚开发票 、向台湾红十字会收取 500万元买路钱 ,到张冠李戴的 工作人员戴浪琴表 ,接踵而至的传言,将红十字会又一次次推向舆论漩涡。这些已经被证伪的传言背后,是中国红十字会面临公关危机的事实。
四川红十字圣爱基金会的一位负责人称,这是自己种下的苦果,但这次地震也是他们树立 新 红十字会形象,挽回尊严的机会。
要不你们去那里吧
一位官员朝东边方向大概指了指说,要不你们去那里吧。但他们对那个地方有多远、叫什么地名都不知道。
中国红十字会指挥部在芦山县公安局前蜂巢一般的帐篷堆里特别显眼。指挥部由一个印着红十字LOGO的白色帐篷和一个红色展篷组成。这个简易的指挥中心,在地震后的第六个小时由四川省红十字会搭建而成,到20日晚上,印着 四川省红十字会 横幅被卷进去了一半,只剩下 红十字会 四个大字,这里也正式成为中国红十字体系的救灾总指挥部。
过去4天里,共有26支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十字会体系救援队伍抵达芦山,救援总人数超过700人,还有400多名来自天南海北的个人志愿者,而指挥这样一支上千人队伍的大脑中枢也就四五个人。4月20日晚上抵达的中国红十字会赈济部部长王平是现场指挥,四川省红十字会专职副会长丁地禄和救护中心外联部部长辛罡负责统筹信息、物资运送和联系所有的救援队伍。指挥部同时还是一个简易的医疗站,包括彭措邓珠在内的两个志愿者一直接待附近受伤生病的灾民。
地震发生时,王平刚起床,突然收到国家地震局的短信,知道四川雅安发生了7.0级地震。他当即就给四川省红十字会打电话,没有一个电话打通,网络严重拥堵,王平说当时他就明白了, 这肯定是一次挺大的地震 。
与四川红十字会联系上并确认了大致灾情后,红会总会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成立救灾指挥部,决定让四川省红十字会派工作组去了解具体的灾情,并从四川备灾中心调运500顶帐篷、400个家庭包及一车食物去雅安。同时,让四川省蓝天救援队第一时间赶赴灾区。
这也是红会第二次成立救灾指挥部,上一次是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中国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赵白鸽任总指挥,副会长郭长江、王海京,秘书长王汝鹏任副总指挥,迅速启动应急预案,并马上派出以王平为负责人的工作组奔赴灾区。
在王平出发之前,四川省红十字会已经将存放在芦山的二百多顶帐篷在县人民医院搭建起来,这也是灾区最早搭起的一批帐篷。随后,在芦山县体育馆附近也竖立了数百顶帐篷,安置受灾群众。
四川省红十字会是到达灾区的第一批红十字会系统人员。丁地禄是在地震后三个小时后赶到灾区一线的,下午到达的辛罡则很快搭起了帐篷,建立起指挥部,随后包括四川省红十字会应急救援队、四川省红十字应急通讯保障志愿者大队、泸州、达州、内江、成都蓝天红十字救援队等10支四川省内红十字救援队、200多名队员赶到了灾区开展搜救工作。
不过对于这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的救援队来说,最为头疼的是不知道到底哪里需要救援。地震当天芦山县断水断电,也没有手机信号,一切犹如盲人摸象。当天下午辛罡还能在附近的抗震救援指挥部里找到县里的几名官员。他向其中一人询问县里哪里受灾严重,哪些地方还需要救援队伍进驻。那名官员朝南、西、北方向先后指了指,说: 这里,这里,这里都有人去了, 最后他朝东边方向大概指了指说,要不你们去那里吧。
那个地方有多远、叫什么地名都不知道,四川省内的几支红十字救援队就蒙着头往那个方向进发了。后来辛罡和南充医疗救援队、达州蓝天救援队十几个人走到了龙门乡五星村,逐个排查过后,将三名伤员拉回了芦山县人民医院,达州蓝天队撤离的时候,又赶上了一次较大的余震,把一个女孩子的脚给砸伤了,达州蓝天队又把那个女孩子救出来了。
民政局的,我无权调用
头一天发剩下的二十多顶没用完的帐篷并没有带回去入库。第二天想用的时候,发现被人移作他用了。
辛罡称,红十字会的救助信息主要来自网络、电台和求助者,信息交流不对称是他们救援工作最大的难题。
4月22日凌晨,红十字会的第二批物资抵达芦山县,包括1200顶帐篷、5000床棉被、5000件夹克衫、5000个家庭包。这批物资最终都是通过因缘巧合发放出去的。
其中,接受第一批次发出去的70余顶帐篷的309个灾民,是两个解手的志愿者发现的。这300多个灾民就在离芦山县政府指挥部仅一街之隔的龙阳派出所里。他们没有帐篷,没有任何食物储备,到了晚上很多孩子都饿哭了。
晚上12点,志愿者把信息反馈给辛罡,辛罡立即和另一位来自新加坡的基金会负责人孟长寿前去考察情况,随后并向王平汇报,当天晚上就调运了一批食品应急。第二天,他们带上了99顶帐篷,以及五六十个志愿者。整整花了一天,在天黑前,他们给灾民搭起了七十多个带着红十字会标志的灰色帐篷。
剩下的二十多顶没用完的帐篷,辛罡他们并没有带回去入库,而是放在了派出所里。
第二天早上,芦山县开始下起大雨。辛罡听说在沙坝小区还有900个灾民在泥地里没有帐篷,当时就想把龙阳派出所剩下的二十多顶帐篷拉到沙坝小区,但等到他开着车到了派出所,发现头一天留在这里的帐篷只剩下七八顶了 派出所片警看到周围还有很多居民只搭了个简易的油布篷,没有地方安身,就把帐篷都发下去了。
那边900个灾民在泥地中苦苦等待帐篷,这边计划中的帐篷发现已经被人搭起来给龙阳灾民了。
火急火燎的辛罡看到民政局丢了三个帐篷在路边,便让身边的志愿者拆掉已经住有龙阳灾民的三顶红十字会的帐篷、送往沙坝小区;然后再在原地把民政局的帐篷搭给灾民。 搭一个帐篷要6个志愿者花45分钟才能搞定,拆掉也至少要花25分钟。志愿者纷纷问为什么不能把民政局的帐篷直接送到沙坝小区去,辛罡说: 这是民政局的。我没权调用。
王平称自己在灾区三天了,却不知道跟政府谁去对接,信息的不对称,让下面需求和上面供给脱节,物资往往停滞在最后一公里上, 雅安这种地震,救灾主体还是政府,红十字会只能是助手,这种角色关系是不能变的,你不可能取代超越政府,政府应该更加开放,牵头组织所有的民间救援力量。
不知所措的庞然大物
这群年轻人纷纷表决心,不怕苦,不怕累。辛罡对他们说,要不大家跟着我,把周边环境打扫一下?那群年轻人这么一听,扭头就走了。
对于作为雅安地震红十字会系统总指挥王平来说,管理这样一支庞大且关系复杂的赈灾队伍并不容易。几十年来,中国红十字会叠床架屋,组织神秘而庞大,它每年得到政府的数亿元补贴,其架构包括31个省级分会、334个地级分会、2848个县级分会,还拥有港澳红十字会和商业系统红十字会、铁路系统红十字会,11万个团体会员,及2658万名会员。
即便是红十字会系统内部人士,也很难把内部关系彻底理顺。指挥部一位红十字会人员称,这些地级分会主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即使中国红十字总会也很少与他们联系。
而此次过来的26支救援队背景亦极不相同。既包括像四川省红十字医疗救援队、南充红十字救援队这样的当地省市红十字会体系成员,也包括北京红十字协会999救援队、香港红十字队等省级分会,还包括像蓝天救援队、越野e族等这样挂靠在红十字会旗下的民间团体。在芦山县城,到处都可以看到中国红十字会的红色徽标。
21号下午三点多,有四十多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从成都跑到红十字会指挥中心,申请做志愿者去一线救灾。四川省红十字会救护培训中心外联部部长辛罡看了看这群年轻人,又看了看指挥部附近的环境,于是问他们: 你们怕不怕累,怕不怕脏?
这群年轻人纷纷表决心,不怕苦,不怕累。于是辛罡对他们说,这周围很脏了,要不大家跟着我打扫一下,给所有救援队伍一个干净的氛围?那群年轻人一听,扭头走了。
4月21日,赵白鸽飞往灾区指挥红十字系统一线救灾工作。她先去了受灾较为严重的龙门乡,随后又看望了红十字会蓝天救援队 这个注册于2010年的救援队由一批热心于户外遇险救援的户外运动爱好者发起,在全国各省市有广泛的分队。而这次地震蓝天救援队全国各省市分队来了二百多人,仅在山东一省,就有济南、、威海、聊城、临沂和淄博在内的十多个市救援队奔赴灾区。
这个庞大、复杂的组织带着积极的热情,但以低效的方式一头扎入了震区。
大部分时候,红十字会指挥部和旗下二十多支救援队仅仅保持一个松散的联系。4月22日,有北京和天津蓝天救援队先后徒步进入过双石镇进行灾难评估,23日指挥部又一次深入双石镇踩点,此时双石镇上已经有超过五支队伍在做这种调研。只是因为这些救援队之间没有有效信息共享。
无论高级干部还是基层人员,在提高行动的有效性和效率方面看起来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也清楚,红会如今急需面对的,除了公众形象的改善,还有救灾在现代化和高效率方面越来越高的标准。但就算对自己庞大复杂的组织结构、和步调难以统一的行动模式,也没几个采访对象说得清楚。
4月22日下午,北京红十字协会999救援队一行13辆车,经过43个小时的疾驰抵达芦山。999救援队负责人过来找红十字会指挥部,声称 要找赵会长 ,知道赵会长已回北京,没有在指挥部登记姓名和联系方式。
怎么做都不对
这种情绪的发泄伤害最深的,还是对这个标志有感情的人。
也是在赵白鸽在灾区调研的那天,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微博发布的一张红会工作人员照片引来网友热议。照片中,赵白鸽与一名佩戴手表的年轻男子正在吃方便面。面对镜头时,男子戴着的一款手表刺痛了网友的眼睛。有网友鉴定称这是某知名品牌的手表,价格不菲。
不过,随后此事被证明为网友乌龙。《新京报》的官方微博称,照片中该男子系《新京报》记者,照片系他21日中午采访赵会长边吃边聊时所摄,其红色外套为红会所赠,手表系由其女友在韩国购买,价格约400元人民币。但此事亦可管窥红十字会被社会公众置于放大镜下炙烤的程度。
之前亦有媒体报道,中国红十字会要求台湾红十字组织先援助500万元人民币,才能进入地震灾区参与救助。在芦山县指挥部外,从台北辗转过来的台湾红十字会资深专员苏琼华摇着头感叹,不知道这些传言到底是谁放出来的,这个节骨眼说风凉话,对大陆赈灾人员打击太大了, 现场看看就知道,他们是没吃没穿没睡没厕所,更没私心 。
对于在红十字会工作逾10年的王平来说,汶川地震救灾时,他就曾遭遇媒体铺天盖地的质疑,当时 中国红会每顶帐篷价格达1.3万元 的消息一度将他推至风口浪尖,而汶川物资发放不透明的争议,也让他备受煎熬。他有个朋友前年从香港带回来一本书,名字为《汶川地震黑幕》,封皮还用他的头像, 当时真的很气愤,备受煎熬,一度觉得怎么做都不对 。
王平解释称,汶川地震头三天物资太多了,在火车站飞机场堆积如山,都快装不下了,必须尽快运走发放,也来不及清点登记,后来很多人问东西哪儿去了,红十字会有口难辩。汶川那次让他们明白,不管再紧张,也应该非常有序地做这些工作,否则会影响公信力。
也正是因为对官办组织的不信任,很多志愿者宁愿车将物资送到灾区,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芦山县救援通道连续数天的拥堵。22日凌晨1点,开完布置会的王平在指挥部路边花坛刚坐下休息,就接到一个物资捐赠方的电话 由于不太放心,对方想亲自到灾区监督红十字会的物资发放。
王平花了五分钟跟对方解释: 你真没必要来,芦山县城的救援人员要比受灾者还多,这边志愿者很多,但都没事情做,大部分是灾区一日游,我们会按你的意思发放就行了 。
挂掉电话,王平非常难过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网络上有很多 呸呸呸我不捐 的声音,说宁愿自己直接到灾区送到老百姓手里,也不交给红十字会, 这种情绪的发泄伤害最深的,还是对这个标志有感情的人。
4月23日下午,备受委屈的志愿者彭措邓珠忍不住在微博上回应那个微博:我觉得我有钱和做志愿者并不冲突,因为我做志愿者发自内心。我连续几天去第一线,而且徒步去受灾严重地区,我希望说我的这些网友你们不要胡乱批评别人。
截至4月23日20点,红十字会系救援队共医治救助伤病群众1296人,转运伤员50人,搜救排查4474户,搭建帐篷2556顶,发放家庭包3000箱,被子13000件,方便面9000箱,药品25900盒。但并未得到一些人认可。很多公众仍然将郭美美事件作为红会贪污腐败、挪用款物的代名词。
中国红会社会监督委员会新闻发言人王永4月24日表示,将于5月中下旬重新调查郭美美事件。这被外界解读为红十字会重塑形象的标志性举动。
既便如此,中国红十字会官方微博发布的几乎所有帖子的网友回复中,大多数仍就一个字:滚。
一位红十字会现场管理人员显得愤怒、迷茫: 一定要我们累死在灾区才满意吗? 但 我们 该怎么做呢?他也没太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