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结束以来，关于琉球独立的呼声，事实上从来没有停止过。（南方周末资料图）

原标题：【军事地理】琉球， 不服从 的历史与现实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于冬 实习生苏桐

琉球人的独立意识，部分源于这个群体历史上遭遇的 棋子角色和弃子命运 。

美国把琉球 私相授日 后，日本开始了一番 去琉球化 运动。讲汉语方言、信仰孔孟之道、习唐人书法者越来越少。

冲绳主流社会既不赞同石原慎太郎所谓 购岛 举动，也不支持中国强势的反应，他们只希望继续保持和平的生活环境。

我不是日本人，我来自冲绳。 2013年5月20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拨通日本学者冈本穗的电话，他正在读先生的作品。采访中谈及故乡冲绳，他多次纠正记者的表述。

暧昧 ，是学术界概括日本国民性最惯用的词汇。来自琉球群岛的冈本穗却很豪爽，正如不 暧昧 的琉球复国运动。

2013年5月15日，就在东京举行仪式庆祝 冲绳回归日本 41周年的时候，冲绳公然唱起对台戏， 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 在当天宣告成立。日本共同社报道说，该学会发起人、冲绳国际大学副教授友知政树阐明了学会的宗旨， 研究和探讨冲绳从日本独立出来 废除所有军事基地，建设冲绳人的希望之岛。

沉寂多年的 琉球复国运动 再度兴起。

棋子角色，弃子命运

2005年，时任琉球大学副教授林泉忠对18岁以上的琉球人进行电话调查，在仅有130多万人口的群岛上，收集了1029份有效问答。结果显示，40.6％的人自认为是琉球民族，而不是日本种族。此外，24.99％的琉球人支持琉球独立运动。

冲绳，是丧失主权后的琉球。琉球曾是中国的藩属国，1879年日本武力侵占琉球，将之改名为 冲绳 。

在冲绳一直存在着要求独立的声音，这是否主流社会的立场？ 中国社科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国强认为，这有待进一步地观察。

历史上， 琉球复国运动 多次遭遇血雨腥风，最为惨烈的当属 宫古岛反日暴动 。日本内务省编纂的《琉球处分》记载，1879年，琉球王府发出号召， 凡因抵制日本而遭杀害者，其妻儿由同村联署者共同抚养，违约者斩首，其亲族全部处以流刑。

日本政府随即派兵镇压。如今，冲绳县立博物馆仍保留着一份向宗主国中国求援的血书， 我的头无论你们怎么斩，也绝不会落在你们的面前，你们且看清了琉球人的血魂！ 可见当年的血腥程度。

琉球自古就有 不服从 的传统。今天， 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 是否会重蹈历史覆辙？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吴寄南认为，今天的日本对于 琉球独立组织 不会公开弹压。但 在敏感时期，日本会疑神疑鬼，怀疑有境外势力插手。所以，对琉球独立组织会进行监控，必要时可能会对有关方面施压 。

在琉球，诗人山之口貘几乎家喻户晓，在他的作品《会话》中，面对 家是哪里 的询问，诗人不愿直言以对 冲绳 ，而是反复地暗示， 最那边 、 南方 、 亚热带 。冈本穗说，冲绳人迁居东京之后，很多人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琉球人身份。

这种身份认同危机，曾一度爆发成意识形态事件。2005年4月，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被右翼势力告上法庭。原因是，大江健三郎在《冲绳札记》中如是论述琉球被纳入日本的过程：冲绳之战的悲剧和冲绳人的命运，是日本近代化以来 皇民化 教育的结果。

二战末期，美军进攻琉球，日军强迫琉球人参战或自杀，全岛人口锐减四分之一。今天，冲绳有一座 姬百合纪念馆 ，专门为纪念集体自杀的女学生群体而建 这些女生不是死于美军的炮火，而是死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欺骗和恐吓。

冲绳之战中，日本把琉球人当炮灰，使得近二十万琉球人战死，甚至被强迫集体自杀。琉球人这个群体的创伤至今没有抚平。 吴寄南说。琉球人的独立意识，部分源于这个群体历史上遭遇的 棋子角色和弃子命运 。

琉球与日本之间的裂痕在加深，这不仅体现在亚热带与温带的地域之隔，而且是政治、经济和文化层面的分裂，掩藏在民族和历史情感的深处。

不少日本民众认为，冲绳 血统不纯 ，还经常宣布要 独立 ，日本主流社会也将 琉球 视为异己。日本《朝日新闻》2013年5月3日的报道揭示出这种民族的隔阂。文章说，1月末，在东京银座，为了呼吁撤回部署在冲绳美军基地的 鱼鹰 运输机，来自冲绳各地的代表以及议员、工会成员等人士发起游行。而沿途他们却遭到了日本民众阵阵骂声， 卖国贼！ 从日本滚出去！

日本政府对冲绳一直怀有戒心。自1972年 回归 日本以来，冲绳得到的政府拨款和企业投资一直不足。至今，冲绳依旧是日本经济最落后的地区。

回归 后，冲绳已经实施了四次改革振兴计划，效果都不佳。日本《产经新闻》的数据显示，1972年，冲绳对美军基地的经济依赖程度为15.5%，2009年降低到5.2%。然而，冲绳对日本政府财政支援的依赖程度却在上升，由 回归 时的23.5%提高到2009年的39.2%。冲绳的失业率也在飙升，从1972年的3.0%升至2012年的7.1%。

经济的差距像盐巴一样，撒向琉球政治和历史文化深处的伤痕。

去琉球化

1995年9月，一本名为《冲绳（琉球）独立日》的书畅销起来。不久，琉球电台就 琉球是否独立 展开了民意调查，琉球独立的呼声再次掀起。

面对愈来愈强的离心力，日本政府不得不重新审视 琉球治理模式 。

据广东商学院刘德秦教授介绍，上世纪70年代琉球 回归 之初，日本政府曾规定，日本国民不许到冲绳旅游，企业不许投资冲绳。这导致冲绳经济结构单一，对日本本土经济的依赖度较高。

萧条之后，日本政府谋划 雪中送炭 ，主要是在财政上向冲绳倾斜：设置冲绳开发区，大规模进行冲绳基础设施建设。即使扩充海上自卫队或海上保安厅，也优先将基地设在冲绳，以吸引投资。日本政府还扶植冲绳的旅游观光业，甚至还出资把电话咨询台从本土迁到冲绳，以赢得冲绳人的好感和认同。

然而，随着日本政府对冲绳管制 松绑 ，以及冲绳经济地位的提升，冲绳人的独立意识也被唤醒。20世纪80年代，琉球的工会与知识界出现 自立论 ，他们提出冲绳 自治县 或 自治州 的构想，还制定了各种版本的 宪法 。十年之后，琉球甚至首度出现官民共同推动的 自立 运动。

这是一股由琉球上层社会推动的 独立运动 ，日本政府采取分化政策。

日本政府很喜欢用收买政策。琉球人的独立意识越强烈，日本就越想收买他们。 刘德秦在东京大学读书时发现，日本政府对来自冲绳的学生格外照顾，优先提供单独的奖学金，甚至支持赴美留学。

相比四十多年前，日本政府的 收买 分化政策文明了许多。

1970年，美日通过《冲绳返还协定》，把琉球连同钓鱼岛 私相授予 日本。琉球人 聚哭于闹市 ，也无济于事。在国际政治中，小国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生活在大国的夹缝中，往往任由大国摆布。

香港中国现代史学会会长胡志伟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美国占领琉球二十年间，一度实施过 去日本化 政策：禁止使用日文，停止使用日本货币，来往于日本和琉球之间必须持有护照。得益于美国治下宽松的政治环境，琉球人的民族意识高涨，关于 独立 、 自治 的书刊、言论铺天盖地。

1972年，琉球人的命运出现大逆转。日本政府开始铁腕推行 国民义务教育 ，强制琉球人必须穿和服，吃日本食品，这是一次彻底的 去琉球化 。

当时，冈本穗正在冲绳读小学。按照日本政府当时的规定，所有适龄儿童必须进入传授日本文化的学校，而且只能讲日语。那时，每个班里都要有两三张卡片 方言禁止卡 ，一旦讲基于汉语基础的琉球方言，就会得到一张卡片，直到持卡者找到下一名讲琉球方言者。作为惩罚，放学后，最后持卡的这两三名小学生要留下来打扫教室。

很多拿到 方言禁止卡 的孩子，为了躲避打扫卫生的惩罚，会强迫弱小的同学用琉球方言故意说 混蛋 。这样就把卡顺理成章地转到别人手上了。 冈本穗回忆说。

经过这一番 去琉球化 运动，在冲绳，讲汉语方言、信仰孔孟之道、习唐人书法者越来越少。

被战争改变的民族认同

冲绳是距离战争最近的城市，很多建筑是美军基地和战争纪念馆，战争和军事正在改变着冲绳的民族认同。

这个时代的政治军事构造，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群岛的空间里。 中国学者汪晖在《琉球：战争记忆、社会运动和历史解释》一文中论述，日美关系、安保条约和军事同盟，连带着中国大陆和台湾，多重的政治文化元素同时渗透着这片土地。从琉球的视野看，所有这些关系都以军事霸权为轴心，以战争和冷战时代形成的地缘政治关系为构架。

在地缘政治上，冲绳群岛处于美国 三条岛链 的最前沿。美国詹姆斯敦基金会网站2010年9月10日的文章称之为， 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 。无疑，冲绳是美军实施全球战略的中转站、情报站和大本营。

如今，日本国内大约74%的美军基地集中在冲绳，占用冲绳岛五分之一的土地。即便在和平时期，冲绳也在承受着军事化带来的伤痛。

冲绳扼守中国东海与西太平洋的咽喉要道，美军基地设此完全锁住中国出海东大门。冲绳距钓鱼岛400公里，距台北600公里，距福州800公里。美军战机 F－15 最高时速3000公里，从冲绳嘉手纳基地出发，只需20分钟就可飞抵中国大陆。

1995年，三名美军士兵强暴冲绳少女，引发冲绳民众空前的反美抗争。同样的悲剧反复发生，去年10月，在冲绳的一个停车场，两名驻日美军士兵强暴一名20岁左右的日本女性。

这些美军基地与冲绳在治安等方面产生严重冲突，也是引起冲绳不满，甚至要独立出去的原因。 李国强分析说。

反美等同反日？

《琉球新报》的报道也揭示出冲绳民众的这种逻辑。冲绳那霸市的一名73岁的老妇表示， 如果冲绳不并入日本本土的话，也不会发生这么多和美军士兵有关的负面事件、事故，我觉得冲绳人的心被践踏了。

铁丝网包裹起来的美军基地，身着和服的日本人，颇有中国风格的首里城 这里曾是琉球王国的宫殿。今天，美国、日本和中国文化元素在冲绳随处可见。然而，琉球社会对于中国的记忆却渐渐模糊。

明清两代，琉球都是中国的藩属国。历史上，著名的琉球 三十六姓 正是来自中国大陆，与中国血脉相连，冲绳至今仍有两万名华裔。1879年，日本侵占琉球，琉球王国曾向清政府 血书 求援。甚至在上世纪70年代，美日达成 冲绳返还协定 时，据台湾《中央日报》当年的报道，一些琉球民众还组团到台湾向哭诉陈情，用汉语恳请看在同是 一家人 的份上，在联合国仗义执言，准许琉球独立或并入中国版图。

2013年5月8日，《人民日报》刊出李国强等专家的署名文章， 论《马关条约》与钓鱼岛问题 ，质疑日本对琉球的主权。

冲绳人今天又如何看待中国？

冲绳社会和日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林泉忠分析说。在钓鱼岛争端中，冲绳主流社会既不赞同石原慎太郎所谓 购岛 举动，也不支持中国强势的反应，他们只希望继续保持和平的生活环境。即使新近成立的 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 也不具有 反美亲中 的性质。

刘德秦教授也观察到， 我认识很多人虽然是琉球人，但女朋友都是东京的。平时交往时，这些琉球人可能会骂日本，但内心对日本还是敬佩的。

对于中国，冲绳人也充满期待，他们希望借力中国盘活自身经济。日本共同社报道说，自2012年7月起，在冲绳县的推动下，日本政府对中国游客出台新的 个人观光多次签证制 。冲绳县政府的数据显示，这一政策后，到访冲绳的中国客人数量增长了43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