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李畋将硝石装进竹筒,燃爆之后,以硝烟驱散山间瘴气。他可能未想到,自己的这一发明,也决定了故乡浏阳世代人的生计。一千多年过去,又是一年春节临近,浏阳的大小花炮厂正经历着最忙碌的阶段。在花炮被附以越来越多“污染”以及“浪费”的时代含意后,这也成了多数浏阳花炮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几百万的政府订单没了踪影,一地接着一地出台了尺度不同的“禁放令”。
作为花炮厂厂主的老徐,最近想着在技术上创新,减少些关于花炮“污染”的诟病。他想到的办法是消减花炮的内筒,以减少花炮燃放后残留的垃圾。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内筒没了,声音就小了,消费者不喜欢”。
2016年上半年,城市与农村销售量比扩大到2:8。而过去一年里,浏阳当地已有近200家花炮企业工区申报退出。竞争对手在减少,似乎有更大的利润在远处招手,却非人人可以企及。浏阳本地也正在进行花炮企业的分类管理和清退。一场“洗牌”正在花炮之乡悄然进行。
年景
浏阳市鞭炮烟花管理局早在几个月前就有所预见,由于各地正逐步退出烟花爆竹生产,为浏阳花炮腾出了一部分市场份额
进入1月,浏阳市区里也只是偶尔才会响起一阵爆竹声,只有城西环岛中那座火树银花的雕塑,一直保持着绽放在天际的姿态。
环岛旁的花炮交易市场里有些冷清,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里本就不是浏阳花炮生意真正聚集的地方,老主顾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直接和厂子下好了订单,只有初来浏阳者才会到这里寻找合适的生意伙伴。
一个来自外省的花炮销售商挨家挨户问着,他原本的供货厂家已被关停,想到浏阳寻找到新的货源。销售商报出一个想订制的数字,店家听了连连摆手,言语里还带着点“炫耀”,“我老主顾多压了一半的货款,就是觉得还要加货,真的顾不上你这单子了。”
旁边一家经营烟花原料的老板也来帮腔证明,“真的是没货了,前几天我想找他们要一箱给自己家孩子放,都没有了。”
和交易市场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浏阳市郊外,老徐的花炮厂却是不停歇的景象。老徐的厂区建在一片山头上,沿着山路,每隔一段就有山体被挖凹进去、盖上厂房,间隔的区域则成为了天然的“防爆堤”。
库房门口,几大摞包装箱敞着口等着被装满,在生产车间,技师小心地将药珠装进筒管,完成制作花炮最关键的一步。车间存放的药量有明确限制,只能用完后再去别的房间取来。趁着这间隙,助手把一些木屑撒在地上,防止打滑出了意外。
老徐在生产线上巡视一圈回了办公室,桌上还有一大摞单据等着他处理。春节越来越近,原材料供货商等着他把尾款结清,还有一批批花炮的订单要按时完工。也有慕名来的经销商找到老徐,希望能寻到货源,可厂子里实在有些忙不开了,多数只能是谢绝。
这紧俏的情景,浏阳市鞭炮烟花管理局早在几个月前就有所预见。他们发文分析上半年经营形势曾表示,由于各地正逐步退出烟花爆竹生产,为浏阳花炮腾出了一部分市场份额。并且,由于6、7、8月份当地实行高温停产,在停产结束以后内销产品生产将进入紧张生产期,企业将加班加点生产,安全压力与管理压力将持续增大。
而在去年11月,浏阳烟花爆竹总会则联合周围几个花炮产区发出倡议,表示因生产成本、原材料价格上涨及高温停产缺货等原因,建议花炮企业酌情上调10%到15%的价格。
时光
浏阳花炮产业的“瘦身”悄然进行,起先是没有证照的作坊被关停,随后又有了对生产环境的明确要求,浏阳的花炮企业被控制在了近千家左右
老徐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花炮行当,从最普通的学徒做起,他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到了年底,一辆辆货车直接开到村里拉走花炮,跟收山货一样。”
借着那个私营经济开始被重新承认的年代,浏阳大大小小的花炮工厂重新开设起来。其中,西北面主做烟花,南面主做爆竹,泾渭分明,换了地方连手艺合格的技师都很难找到。
在老徐的村子里,最多时存在着百来家花炮作坊。大多以家庭为单位成立,那时也没什么证照的观念,盖起几间土房就是生产车间。全村上下,无论受教育的多寡,很多人都能说出元素周期表中那些与发光、发热有关的内容。
虽然条件简陋,制作花炮世代相传的一些事项并未被忘记。车间里竭力避免着一切可能产生撞击或摩擦的行为,穿着钉鞋、拖鞋或化纤衣服这类可能产生静电的打扮,均被禁止入内,房间里的人数也被严格限制,门口还立着个金属球,同样是为了揉搓手部、消除静电。
老徐可以历数出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浏阳本地及全国范围内历次与烟火有关的重大事故。一次事故之后可能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整肃,浏阳花炮产业的“瘦身”悄然进行,起先是没有证照的作坊被关停,随后又有了对生产环境的明确要求,再加上家族作坊到一定瓶颈后内部的合并消化,浏阳的花炮企业被控制在了近千家左右的规模。
当老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花炮厂时,同村的后辈小彭也遵循了他年轻时的轨迹。17岁那年,小彭从制作花炮筒管这一最基础的工种做起,他还没有资格接触更多花炮中所装的原料药剂。“那才是奥秘所在,烟花打出的高度、形状和颜色,都和其中的搭配剂量有关。”
同龄人中和小鹏做出相同选择的不少,浏阳当地骄傲于,青壮年不用像其他地区那样,到异地打工谋生。在老徐的村子,虽然留存下的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三四家企业,但规模也足够为全村近一半的劳动力提供工作机会。
根据浏阳当地数据,仅2016年1至9月,全市花炮产业集群实现总产值152亿元,其中出口销售额18.3亿元,国内销售额98.6亿元,原辅材料及相关产业实现35.1亿元。
浏阳人也没有忘了他们的祖师爷李畋,当地建有关于他的寺庙和塑像,还曾举行关于他的公祭仪式,全球数百家的花炮企业代表汇聚于此,其中也有浏阳当地市政府官员的身影。
变局
花炮被和“污染”以及“浪费”这些词汇画上了等号,几百万的政府订单没了踪影,一地接着一地出台了尺度不同的“禁放令”
三年前,小彭已经是一条花炮生产线的带头人,也在圈里积累了不少人脉。他试着联系经销商,几乎就要成功地卖掉价值60万的花炮。“当时想要是做成了这单,我可以歇几年什么都不用干了。”
然而小鹏终究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在那一年,花炮被和“污染”以及“浪费”这些词汇画上了等号,他的60万花炮没了销路。
大环境下,这成了多数浏阳花炮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几百万的政府订单没了踪影,一地接着一地出台了尺度不同的“禁放令”。
这样的趋势,直到浏阳市鞭炮烟花管理局在分析2016年行业形势时仍然存在,烟花爆竹销售市场正由大中城市逐步转变到中小城市及农村市场。根据企业反映,当年1至6月烟花爆竹在大中城市销售量出现普遍下降,目前城市与农村销售量比大约为2:8左右。
同时,城市烟花爆竹的需求量进一步下降,各省、市零售网点数量比上年也有不同程度减少。由于今年禁限放烟花爆竹的呼声很高,已经取得零售资格的城区零售点不同程度地减少了进货量。与之相反,县级城市及农村市场由于受到燃放空间较少受到限制,加之农村购买力的不断增强,大多数农村市场出现逆势上扬的势头。
作为厂主的老徐也在循着这样的趋势做着改变,浙江曾是他产品的主要销路地区,但包括当地一二线城市在内的发达地区销路却在不断萎缩。老徐只好调转方向,他的主要产业已远销至四川、贵州等偏远地区。
老徐还想着在技术上创新,减少些关于花炮“污染”的诟病。他想到的办法是消减花炮的内筒,以减少花炮燃放后残留的垃圾。可问题也随之而来,“内筒没了,声音就小了,消费者不喜欢。”
成本的上涨同样是老徐无力独自应对的,过去一年里,根据新的管理规定,对运输车辆提出了更高更细的要求,车辆运输能力下降,导致花炮成品运输成本将增加20%-30%。花炮行业上游产业,诸如树脂、合金粉、黑火药、纸张等生产必需原材料价格也出现不同幅度上涨。
早在几个月前,老徐就嗅到了纸张涨价的行情,他想提前屯一批货,以备春节前生产所用。但最后一批尾货,纸张厂家却用各种理由搪塞着不给发出。“我也理解,他再给我发,他就赔本了。”
即使今年有浏阳烟花爆竹总会发出的提价倡议,老徐也不敢奢望有更大的实际收益。除去折抵给成本上涨的部分,花炮交易也早已不是“付全款”的年代了,多数销售商在提货时只能先交付部分的货款,剩余部分则要待到正月十五过后,清点库存,由厂家和销售商共担这部分的成本风险。
洗牌
在全国范围关停花炮企业风潮中,浏阳也无法置身事外,企业自身的生产条件、安全系数,成为了“洗牌”的那道红线
江西394家花炮企业关闭退出、陕西省继续整顿关闭烟花爆竹企业、重庆52家烟花爆竹生产企业将关闭、湖南2017年底烟花生产企业减少1000家以上……
在全国范围关停花炮企业风潮中,浏阳也无法置身事外。根据此前媒体的报道,浏阳的目标是到2018年末烟花爆竹企业总数控制在600家以内,同时自2016年起,三年内不再新批烟花爆竹企业。
过去一年里,浏阳当地已有近200家花炮企业工区申报退出,自身的生产条件、安全系数,成为了“洗牌”的那道红线。
在浏阳的“烟花爆竹企业分类管理实施办法中”,花炮企业依照营业额度、生产安全、人员技术等多个标准被分为了一、二、三类。其中一类企业可以享受到更加优厚的政策和资金扶持,而三类企业则将被重点监管,甚至被建议列入各部门的高风险企业名单。
“这是个残酷的过程。”老徐眼见着有的昔日同行,在行情好时大肆挥霍积蓄,到了“洗牌”的时刻,却无力顺应要求改进生产环境,最终只能与奋斗了几十年的花炮行业告别。
“洗牌”在2017年仍将进行下去,按计划,浏阳还要退出100家左右的花炮企业。为了达到新的生产要求,老徐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厂区进行改建。新盖的厂房不仅依然深藏于山体中,而且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四角有水泥柱子支撑,连屋顶都是防火材料。
老徐也会想起几十年前刚办厂时,那时大部分厂房都是普通的泥土结构,自己是最先盖起砖瓦厂房的那批,“别人看了,都说阔气得很。”
按照花炮企业分类管理办法,根据企业实际情况实行“升降级”制度,老徐的厂子目前是二类,但他却不敢轻言“升级”,那意味要加大投入、提高规模,可如今仅是改建生产环境,已让他负担了不少银行贷款。
前路
老徐还是愿意相信这门千年传统手艺的生命力所在,“人嘛,就是这样,出生时一挂鞭炮,走的时候还是一挂鞭炮。”
一月初的夜晚,浏阳城东那片滩头地的燃放场上,一簇簇烟花在天际炸响。观看平台上,几张外国面孔正拿着手机,进行着摄录。
之前几次奥运会开幕式上的精彩表现,已让浏阳烟花在国际上有了不小的名头。不少国外的烟火燃放公司都在浏阳设有办事处,寻找合适的烟花品种采购。
小彭在几年前也离开了烟花生产的一线,转做起大型烟火燃放。最近一次是在迪拜,他被招工过去,经过和其他工人一个月的努力,组装好600多个分机盒、3000多根点火线。燃放当日,随着总开关被按下,经过28000次点火,一场耗时8分钟、价值2.1亿元的烟花在迪拜上空绽放。
让小彭有些不平衡的,是自己“打工者”的身份,迪拜所燃放的烟火由浏阳的厂家生产,组装也是自己这样的浏阳技术人员完成,但项目却为一家美国公司所有。“要是能多点扶持、多些名气,我们自己把这个项目承包下来多好。”
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2016年,浏阳花炮出口总额27.6亿元,出口量已占到全国出口总量的60%。浏阳当地政府也计划进一步加大对花炮出口的扶持力度,将统一组织花炮企业赴国外参展。
相比国际市场潜藏的更大机遇,花炮的国内市场却仍不明朗。1月14日,河南省环境污染防治攻坚战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出紧急通知,进一步扩大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区域范围。这一消息也在浏阳花炮厂商间疯传,引起了不小的“怨言”。让他们庆幸的是,几天后,这份紧急通知便被收回。
最近几年,老徐给自己厂子定下的基调是“求稳”,不求有多大的发展,但在品质和安全上也绝不能出什么差池。他盘算着至多一两年内,国内花炮企业不断关停,当“洗牌”逐渐完成时,竞争对手减少,也许会迎来更广阔的市场。
有人给花炮戴上了“夕阳产业”的名号,这说法让老徐心里矛盾。春节的时候,老徐仍然会从厂子里留几箱最好的烟花给自家燃放,他还是愿意相信这门千年传统手艺的生命力所在,“人嘛,就是这样,出生时一挂鞭炮,走的时候还是一挂鞭炮。”
本版文并摄/本报记者 刘汨
济宁社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