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岗村被公认为“中国改革第一村”。《小岗村的故事》(华文出版社出版)是作者陈桂棣、春桃继《中国农民调查》之后又一力作。作者对小岗村进行了深入采访,在深受鼓舞与由衷感佩的同时,却也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由此引发了对中国农村改革、经济改革,以及小岗人为什么无力续写昔日奇迹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深刻反思。
歃血为盟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饭过后,在没有电灯更没有路灯的小岗村,就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忽然,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响起,小岗生产队的十八条汉子,先后出了门。他们迎着打村后刮过来的凛冽的西北风,袖着双手,缩着脑袋,陆陆续续向严立华家摸去。
选择在严立华家开这个会,严宏昌还是费了一番脑筋的。严立华的祖父、父亲、母亲、两个弟弟都在大饥荒的一九六一年饿死了,现在只落下他孤寡一个人;再说,他家的房子又是盖在村子的最西头,在村子里不仅最偏,场子也较大,为前后两进的五间茅草房,如果大伙聚在后屋,非但不会受到外人打扰,更便于保密。
不一会儿工夫,冰冷破败的茅草屋里,就聚满了人气。严宏昌见人到齐了,大伙的情绪也很高,先就有些激动地说:“今天把各位找来开个会,看看搞好明春队里的生产,都有些什么好办法?”
会的宗旨,其实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所以严宏昌开场白的话音落后,好一阵鸦雀无声。
打破沉寂的,是严家芝老人。他见大家不言语,就有点发急,快人快语说道:“啥好办法?要想叫大家不吵不闹,都有碗饱饭吃,只有分开一家一户地干!”
严家芝将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小小的茅屋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大高个、大脑壳,年龄在这里也算是最大,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关庭珠,亮开了嗓门说:“要搞过去那样的‘责任田’,我保证就凭锹挖钩刨,收的粮食也吃不了。可这千将有头,万将有尾,问题是,谁又敢带这个头呢?”
关庭珠分明是在帮严宏昌叫阵了。不出关庭珠所料,紧接着,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喊起来了:“哪个敢带头,咱们就干!”
严宏昌在大伙的期待中往起一站,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还是摊子越小越好干——绑在队里队长动脑筋;分到组里组长动脑筋;包干到户就会人人动脑筋。既然大家都希望分田到户,只要保证做到两点,我就敢带这个头。第一,小岗人过去年年都吃国家的救济,从明年夏秋两季开始,打的头场粮食,要先尽着国家公粮和集体提留交齐,谁也不能装孬种。第二,我们是明组暗户,瞒上不瞒下,这事不准对上级和外面任何人讲,谁讲,谁就是与全队人为敌。如果大家答应这两条,我就敢干,我就敢捅破这个天!”
天底下没有比把地分给农民,让农民自个儿当家做主的事更让他们乐嗬了。大家听了,无不拍手称快。在场的谁也不想做孬种,马上抢着说:“就这么干!真犯了事,把你逮了去,还有我们这么多人呢,咱排着队给你去送饭!”
严俊昌也表了态:“既然大家都想单干,我们当干部的也不装熊!”
曾因日子过得好了一点就被批判成“资产阶级暴发户”的严金昌,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分开干,吃饱饭,就是杀了头,也当一回饱死鬼!”
严家芝这时却严肃地提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儿是高压线,谁碰要谁命。刘少奇的官够大了吧,一个国家主席,结果就因为支持包产到户,死无葬身之地。你严宏昌,草木之民,你不怕杀头蹲班房,到时家中老小怎么办?”
关庭珠亮着大嗓门,立刻接过话,说道:“我看再加上一条,今后队长因为让我们包干到户坐了班房,他家的农活就由我们全队包下来,小孩也由全队养活到十八岁!”
一个个村民激动地跳起来,纷纷表态。有人赌咒发誓道:“保证不外讲,谁讲谁不是娘养的!”另一个接着保证道:“宏昌一人有难,全队人都得往前站,大家承担!”
最后严学昌提议:“空口无凭,我看大家还是立个‘军令状’!”他取下兜里的新农村牌水笔,取过纸,几乎没有多想,更没考虑文字的修饰,他只是想把自己说的和大家说的意思归纳起来。于是写道:
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保证完成每户的全年上缴和公粮,不再伸手向国家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坐牢杀头也甘心。大家社员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
写好后,严宏昌在牵头人的落款处,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肉吃千口,罪落一人”,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需要承担起这份风险。
在写到大家的名字时,严宏昌想到一个,写上一个,顺手写下去,最后把小岗生产队二十户人家的代表悉数写出:
严宏昌关庭珠、关友德、严立付、严立华、严国品、严立坤、严金昌、严家芝、关友章、严学昌、韩国云、关友江、严立学、严俊昌、严宏昌、严美昌、严付昌、严家其、严国品、关友申。
名单写齐后,严立学也把红印泥找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围上去,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自己的名字上捺上血红的手印。缺席的一老一少,也分别由关庭珠和严立坤代补了手印。
最后,严宏昌落上日期,写出的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当时没人发现这个日期有什么不对。因为,小岗人平日用的多是农历,农历和阳历有时会差上一两个月;严宏昌这天想写的是阳历,他也只是毛估带猜。两天后他到小溪河集上买墨水精,看到供销社门市部的挂历,一测算,才搞清楚,“秘密会议”的日子应该是阳历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农历为戊午年,十月二十四日,“小雪”的第二天,已经是“立冬”后的第十六天了。
当然,严宏昌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日子后来会变得那样重要。
谁又能想到,在没有一个是中共党员的小岗生产队,小岗人以最古老的歃血为盟的形式召开的那个“秘密会议”,将会载入中国的历史,乃至中共党史呢?
把天戳了一个窟窿
党校的设施很简陋,三间朝南的小瓦房,作为会议室的屋子里,摆了一张乒乓球桌,桌子正中放了一部电话机,四周坐满了人。在座的全是县里的头头脑脑。
严宏昌进去时,陈庭元指着他介绍给大家说:“这就是小岗的严宏昌。”
还没等严宏昌闹清这是个什么会,一个接着一个县领导,大帽子乱扣,棍子乱舞,讨伐之声此起彼伏。严宏昌哪见过这种场面。一开始,他被震住了,有点儿发憷。但随着许多与会领导情绪的激愤,把那么多吓人的罪名栽在自己身上,他反倒沉静下来,反倒横下一条心,觉得自己并没做错,天塌下来也不能孬!
严宏昌理直气壮地把小岗村一年“包干到户”大翻身的真情实况作个介绍,不料,一位领导脸红脖子粗地怒吼道:
“你小岗队家家能从地里拣到金滚子,也不遮眼黑。我们宁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供你们吃皇粮,也决不允许这样胡来!”
严宏昌吃惊地望着围坐在乒乓球桌子四周的领导们,因为震惊,他的身子突然抖了起来,只感觉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他气愤地问:“你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吗?共产党允许讲这种伤天害理的话吗?”
就听一个更加粗暴的声音喝道,“别再跟他啰嗦,抓起来!”应着话声,几个警察迅速冲进来。显然,这事早就有安排的。
到这时,严宏昌才悟出,陈庭元为什么事先要去小岗村看他,而且心情那样沉重,他是知道事情结果的,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想到这些,他忽然下意识地寻找起陈书记。这才发现主持会议的陈庭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座位,正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蹲在会议室门口的地上!
严宏昌心中一惊。这哪还是一个县委书记的形象呢?
这时警察已经控制了严宏昌,就要朝门口拽,严宏昌奋力挣脱,并大声喊道:“十月初,地委书记王郁昭到过我家,当时七位常委也都在,王书记跟我丢了话!”他把地委支持小岗人“包干到户”干三年的话,说了一遍。一个领导不屑地问:“你说的这些,有文字根据吗?”
严宏昌摇摇头,说:“地委就是有这样的文字根据,也不会发给我。”
那领导勃然大怒:“你没有根据,我们能相信你这个牛粪腿子吗?把他带走!”
严宏昌说:“慢!”他伸手就去抓桌上的话机,“我给王书记打个电话。”王郁昭那天交给他的电话号码,他早已熟记在心了,只是从来没有使用过。
但是,桌上的电话机被对面一个领导抢了过去,拿着话机的领导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有这个机会吗?”
严宏昌不顾一切地向乒乓球桌上扑过去,要把话机抢过来。但比他动作更快的警察,已把他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直埋着脑袋蹲在门口的陈庭元站了起来。陈庭元冲着守着话机的与会者说道:“他要打这个电话,就让他打打试试!”
严宏昌终于拿到了话筒。电话拨通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小心地问:“你这是地委办公室吗?请找一下王郁昭书记。”
接电话的人正是王郁昭。严宏昌的心跳顿时加速了,激动地说:“我是小岗生产队的严宏昌呀!”
“啊,宏昌,你找我有事吗?”话筒里传来了王郁昭和蔼的声音。
严宏昌听着王书记的问候,竟一时语塞,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滚落了下来。
陈庭元见状,忙接过话筒汇报。与其说他是在向地委书记王郁昭汇报,不如说他这是讲给在座的领导班子成员们听,因为要对严宏昌“采取强制措施”,压根儿就不是他的意思。
王郁昭没容陈庭元把话说完,就证实了他确曾在严宏昌家代表地委批准小岗村大包干到户干三年,接着,劝说道:“小岗村的改革,你也是支持的嘛。现在压力再大也不能动摇,不能再走回头路了。省委马上要召开农村工作会,有些话到时再面谈吧。”
陈庭元放下电话后,他把地委书记明确的态度作了传达。没人再说话。似乎大家都感到意外。
严宏昌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已经走到门口,又被陈庭元叫住,特地交代说:“今后你们不要再说是‘包干到户’。凤阳的‘大包干’是万里同志和省委都肯定了的,省内外也都知道,就叫‘大包干’。”
高温津贴数年未涨 尴尬了谁直隶巴人的原贴:
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